發布日期:2025.08.27
稿件來源:省生物天然氣公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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姥爺的人生,是從牛背上被生生拽進槍林彈雨里的。十三歲那年,他還在田埂上趕牛時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,從此扛起槍桿,直到二十八歲在朝鮮戰場上被炮彈炸傷,才算卸下戎裝,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。
從國民黨部隊到共產黨隊伍,他的軍旅生涯像一部濃縮的戰爭史詩。跟紅毛鬼子交過手,跟日本鬼子拼過刺刀,在朝鮮的冰天雪地里,還親手炸過美國鬼子的坦克、打過美國鬼子的飛機。偵察兵的機敏、炮兵的精準、警衛員的警惕、機槍手的勇猛……姥爺說,除了飛行員體檢沒過,軍營里的兵種他輪了個遍。
記憶里的姥爺,帶著戰場留下的印記——殘斷的右臂,被炮彈震得半聾的耳朵,平日里是個不愛笑也少言語的老頭,總愛搬個長板凳坐在門口墻角邊查字典邊看書。我小學時,學了課文《誰是最可愛的人》,內心驕傲得不行,逢人就說:“我姥爺參加過抗美援朝,他是最可愛的人!”纏著姥爺講抗美援朝的故事,往常與姥爺交流都是扯著嗓子喊“姥爺,吃飯啦”,那天他卻像突然打通了聽覺,我說的每一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。
姥爺告訴我,那時他們部隊在北京駐軍,支援朝鮮的命令一到,就匆匆登上了北上的火車,成了第一批入朝的志愿軍。火車一路向北,氣溫越來越低,穿的棉襖也不暖和,鐵軌屢遭炸毀,隨身物資要求一再精簡。他把身上的銀元、衣服先后丟掉,最后連扛了多年的槍也不得不丟掉,唯獨留下一包炒面粉作為口糧。
到了戰場才知道難打的程度遠超想象。美軍的飛機像移動的“千里眼”,地面稍有動靜,炮彈就鋪天蓋地砸下來,完全沒有正面沖鋒的機會。剛入朝鮮那陣子,他們常要埋伏在雪地里,所有的動作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,連呼吸都得憋著勁兒,生怕弄出動靜引來轟炸。朝鮮的冷是能吃人的,不少戰士凍壞了四肢,甚至有的戰士永遠留在那片雪地。對付凍傷,他們只能用雪一遍遍搓,能搓回知覺的,裹緊傷口繼續前進,搓不回來的,就只能眼睜睜看著醫生截掉壞死的肢體。姥爺說,他的一個好友,就在那里被截掉了雙腳。
“強渡臨津江”是姥爺在朝鮮戰場上磨不掉的記憶,也是他最常提起的故事。“那河不寬,水也不深,我幾個猛子就游過去了。”他說這話時語氣平靜,眼神里卻藏著說不清的感傷,“整條河飄著一層又一層尸體,水都是紅的。”在離江還有三十公里時,他們就開始喝辣椒水做渡江準備,一路小跑往前趕。到了江邊才知道,美軍為了不讓江面結冰,定時向江里投炸彈,下午四五點天剛蒙蒙灰,他們就打起照明彈,照得跟白天一樣亮。炸彈在水里炸出一個個坑,周圍漂浮的尸體順勢漂向坑內,不一會兒江面就恢復了平靜,完全看不出被炸過的痕跡。
“那會兒有令,能完成三次渡江,直接升為連長。”姥爺那時是機槍手,跟三名戰士一起執行渡江任務,剛下水就有兩位戰士不幸犧牲,他果斷扔掉機槍,拽著另一名不會游泳的戰士,一猛子子扎進水里潛到了對岸。憑著一身好水性,他又冒險折返了幾次,把師長他們帶到了對岸。也就是在那次任務后,他成了連長。
到了對岸,日子也沒好過多少。又冷又餓,手里沒像樣的武器,他們只能邊找吃的,邊朝著炮火最密集的地方摸去,尋找大部隊匯合。之后的日子,大小戰斗是一個接著一個,根本沒有喘氣的機會。直到美軍提出談判期間,他負責護送傷員,路上汽車遭到敵機轟炸,姥爺的右臂就是那時受傷的,在前線治了一個月不見好,被送回了祖國。
醫院的日子里,他的枕頭是一本《魯迅全集》。病友跟他商量:“我每天教你認一個字,你把書送給我?”就這么著,姥爺跟著病友學會了認字寫字,還摸熟了新華字典和康熙字典的用法。
后來,因為作戰英勇立了不少功,又成了部隊里少數能識字的人,領導介紹他入黨,讓他去東北某縣當縣長。可姥爺掛念著家里的老娘,毅然決然選擇回到了家鄉,扛起鋤頭當起了農民。
像姥爺這樣的人,在中國大地有太多太多。他們在戰場上是舍生忘死的英雄,回到家鄉,就成了默默耕耘的普通人。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往,都被他們藏進了眼角的皺紋里,藏進了日常的沉默里,藏進對柴米油鹽的平淡堅守里。
如今國泰民安,日子甜得像蜜。每當萬家燈火亮起,我總會想起姥爺,想起無數個像他一樣的人,是他們用血肉之軀硬生生將漫漫長夜的黑暗隔絕在身后,托舉起這光芒萬丈的太平盛世,讓我輩得以在這片土地上安享山河無恙、人間皆安!(陳丹妮)